2012年11月26日 星期一

《白魚解字》兩則

流沙河先生的書《白魚解字》最近由新星出版社出版,該書是他幾十年對古漢字研究心法與見解的精粹。

《白魚解字》自序

事情因緣於六十八年前,我國抗日戰爭末期,小子坐在泥地茅蓋的教室里(那時剛上初中一期)。成都來的國文件老師劉蘭坡先生手持一炷香,快步走進來,登上講台去,向我們一鞠躬,輕聲說:「我是燃香而來,望諸君努力。」。

劉老師自作主張,要教初中娃娃古文字學。課本乃清代王筠著《字學蒙求》。這本書很薄。到此我才知道,有一部書《說文解字》,東漢許慎著的。劉老師說太深,娃娃讀不懂(現代大學生都讀不懂),所以只好讀《字學蒙求》。那時我在班上是小毛頭,坐在前面第二排,不敢不老老實實聽課。這一聽,竟覺得太有趣。原來一個漢字就像一臺機器,能拆解成零件二三。零件組裝配搭各異,造出許多不相同的漢字,正如小孩玩拼湊七巧板。這本書薄薄的蒙求書,是年暑假期間自學讀完。從此播種心田,數十年萌芽,結了一枚癟果《流沙河認字》,報答恩師的一炷香。「薪盡火傳」這回說到自己身上來了。

《流沙河認字》排印本錯訛之處不少,惜無機會訂正,實在抱憾。所以想把手稿原件拿去掃描,影印出版,以求無錯訛,而減少遺憾。更有一層好處,手稿上的古文字插圖都嵌在相關的正文內。閱讀正文,不必移目兩旁,旋去尋找插圖,免得挫傷讀者興趣。現今《流沙河認字》,不論簡化字本繁體字本,插圖都置放在頁面的左旁或右旁,使我親愛的讀者左顧右盼不停。勤磨頸椎,要說好處也有,免得骨質增生。第三,還有一層好處,手稿軟筆書法,小字楷書,尚稱秀氣(秀美秀麗都不敢當)。當茲e時代,還有幾個老朽,像鄙人這像冥頑不靈呢。你買回去,哪怕不讀,收藏也好。

到於書名,不好照舊,改成《白魚解字》出版。白魚又名蠹魚,蛀書蟲也。勞我一生,博得書蟲之名。前面是終點站,下車無遺憾了。

流沙河

2012年7月13日

此書是詩人學者流沙河先生幾十年對古漢字研究心法與見解的精粹之作,是其觸摸中華文化之脈的巔峰之作。他在如數家珍地向讀者闡釋漢字的意趣的同時,也將《說文解字》的作者——東漢的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在書中出現的錯誤於千年後校正。

流沙河先生一生痴迷於漢字研究,之前也陸續出版過一些相關著作,本書是其最珍視,也是內容最完整的說文解字著作的手稿影印本。全書採用四色印刷,完整而準確地表達了老先生的文字與人格世界。優美的軟筆書法,小字楷書,原汁原味,清爽悅目,讀之美不勝收。一冊在手,盡可領略先生的睿智學識和筆墨意趣。

值得一提的是,在流沙河先生八十二歲生日之際出版的這套手稿珍藏本,僅限量發行三千冊,每冊均附有編號唯一的藏書票,極具收藏價值。



黃河古稱河水。長江古稱江水。其他江河,亦以水名,例如洛水、漢水、汝水、淇水、泗水。水體也叫水。古人嫌不便,又造川字概稱一切水道,而不包括水體在內。造川字者絕頂聰明,只在甲骨文水字的左右各添一筆,畫成兩岸,表示此乃水道,而非實指某江某河某水,亦非水體。到了篆文,中間四點也省掉了。精打細算如此!

水中可居者曰洲,本指江河湖池中的小島,非今之世界五大洲。洲原作州,沒有水旁。川本身已是水,用不著加水旁。只因借用於古代的九州,所以水中小島的洲加上三點水旁,以便區別。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說文解字》緊扣字形筆畫,就說篆文州「從重川」即兩個川,若扣著字義講,從兩個川反而不通。明明是一川中三小島,何來兩個川呢。



省名四川,非謂此省有四條川。長江三峽,古稱川峽。元代分為川峽東路、川峽西路、川峽南路、川峽北路,共四個行政區,合稱川峽四路,簡稱四川,而建行省。

孔子在川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俗語「川流不息」出此。水道不能堵塞,只可疏通。一堵塞,水位必抬高。抬得太高,蓄積勢能,應力超過臨界,堤岸必崩,導致水災。今行簡體災,看字形便知是房屋失火。繁體災兼水火。古體災則專指川被堵塞必致水災。那一橫杠斷川,象堵塞意。古體災顯然是篆文災的翻版。古人眼裡,火燒不過數家,洪水卻能湮沒整個村鎮,厲害百倍。災字首指水災,而字從川,便可以理解了。甲骨文第一災,兩橫斷川,是象意字,篆文所出。第二災,中為才,做聲符,是形聲字,顯系晚出。第三災,象洪水之橫流,左沖右撞,是象形字,見於早期卜辭,最為古老。



水淹之淹,原屬水名。淹水在今四川青衣江之上游。借作水淹,遂成動詞,原義乃隱。《說文解字》:「湮,沒也。」可知當初湮是正字,淹是別字。後來別字扶正,正字投閑,莫可奈何。投閑之後,與水無關,亦稱「湮沒」,但是義同「埋沒」,傍上土族。其實土族自有堙字,義為用土填塞。「鯀堙洪水」,治水失敗,敗在堙字上面。子禹繼任,「乾父之蠱」,改用疏導,終致成功。回頭再說湮字,右邊西土正是堙的古寫。可知湮字應該是從水堙省聲。愚以為真資格的正字應是衍字。看篆文衍,水漫十字街頭,象意,比屬於形聲字的湮字更能表意。



先民傍水而居。最早的城市總是建築在江河岸邊,一則利汲水,二則利航運。何況城市設防,高牆之外,還需深池,做護城河,沒有水怎麼行。古代所謂國就是城,又曰邑。邑上非口,那是方形的城。邑下非巴,那是人俯身跪坐著,也是另一種寫法的人字。有城有人,就是邑了。邑字在楷書中有時候變形為右包耳,例如邦郡都郭郊部諸字,皆從邑得義也。邑上加川為邕。東南西北四城門外都有河流來水灌池,這就叫邕。江南水網地區,堪稱為邕之城甚多。固然利於防守,但是洪災亦隨之矣。邕通壅,有以異者,壅是土堵塞了水道,邕是水堵塞了城市。其為堵塞則一,故可互通。行人堵塞叫擁擠,脂肪堵塞叫臃腫,化膿堵塞叫癰瘡,以音求之,都能溯及這個邕字。

源泉流演成派



江河溯源,終有一泉,廣不盈尺,深或數寸,僅可「濫觴」(浮起一隻酒盃)。泉字不是白水二字組成。只有不通文字學常識的某些古人,才把泉貨叫作「白水真人」。漢代稱貨幣為泉貨,取其自中央出,流布四方之意,純屬比喻。泉字篆文和甲骨文,你要騰空俯瞰,方知這是一眼泉水,流出成川。如果坐著平視,就可能誤認為熱氣球正在升空。《說文解字》:「泉,水原也。象水流出成川形。」許慎以原釋泉。原又是啥?他說:「原,水本也。從泉出廠下。」廠即岸,指山岸。山岸下之泉就叫原。泉原本無別,不過一在平陸一在山岸而已。後來原字借作平原,泉原字不得不加水旁成源字。其實原字廠下一泉已經有水,又加三點,反而不通。《孟子》書中「原泉混混」,那時尚未加水旁作源字。泉原之原字,今廣泛使用。原因、原來、原始、原理、原則、原型、原裝、原配、原告、原籍、原子等等皆從江河源頭那一眼泉水引汲出意義,組成新詞匯,應用於無窮。噫,亦神矣!



泉水流出成川。川非預先挖好,等著水來。只緣泉水本著就下之性,順著地勢向低處流,而川自然就流成了。川之所以被叫作川,正因為它是順從的。順字從頁是頭是臉,從川是說臉上表情順從。不然為何要從川,川亦聲呢。明白順之所以從川,就能明白篆文流字為何也從川了。流從倒子水上游泳,從川表示順水而下。前人不知小子頭上乃是川字,誤認作三毛了。水總是順流的,所以流字從川示順。金文流字小子頭上的川變形成個,只是為了書寫方便,別無他意。篆文游字同樣是小子水上游泳,只是字不從川,他可以順水而下,也可以逆水而上,還可以橫游向彼岸去。無川,他是自由的。今之游字原本是旗幟的飄帶,意思同旒一樣,讀音稍異而已。字被借作游泳,日久扶正。其實從前游字正字是三點水旁一個子,見《石鼓文》。甲骨文游字省水,而用左右河岸代替之。



江河源遠流長,特造一個演字表之。《說文解字》:「演,長流也。一曰水名。從水寅聲。」許慎解說寅字,太牽拘於意識形態,使人糊塗,我就不介紹了。看甲骨文演字,水旁一矢,原來並非從水寅聲,與篆文演字幾乎不相乾。水旁的那一矢是畫的箭桿符號,表示由此前進。學童野營,追蹤游戲,至今仍畫箭頭符號。甲骨文的水旁一矢,是說河流由此前進,流程甚長。不視矢為自有其形音義的一個字,而把它當作箭桿符號用,日久終覺欠妥,所以歷數百年,硬把此矢改造成為寅字。在古籍中,寅有進義,就是從箭桿符號繼承而來的。這樣,演就有了「長流」之義。一點意思拉長來講,就叫演說。一段情節拉長來做,就叫演戲。一些內容拉長來寫,就叫演義(義即內容,非義氣也)。任何「長流」終有變異之日,斯為演變。



一水長流,分汊為派。派字水旁乃後添之蛇腳。篆文派字畫水道之分派,與金文和甲骨文同。派字右旁筆劃,可與篆文一一對應。正派、左派、右派、中間派、反動派、新派、黨派諸詞,莫不源出水流分汊。這些說來無趣。有趣的是先民擬血脈於江河流派,真可譽為奇思妙想。脈的繁體從肉從派(身體器官諸字從肉者多)。派為啥變成永?原來在甲骨文,派永本是一字,所以簡體寫成肉旁一永,亦有根據。



聽打‧逐字稿陳愛君

沒有留言: